眼睛看到的地方

他們忽然聊起了祕密。

抵達海邊，沙灘上有許多人在走動，歡樂地，愉悅地，僅是如此就讓天空彷彿有著最耀眼的陽光。我自顧自地脫下鞋，赤腳走過沙灘，沉默地，安靜地，如同沙子，單純地溫暖著，直到海的味道越來越濃，彷彿可以看見鹽的結晶是什麼形狀，我已越過許多破碎的貝殼，走到海裡。碰到海水時全身顫抖了一下，像電流通過，將我的感官全部開啟。

確實抵達了海，我感受著。

海是最適合一群人一起遊玩的地方；不遠處，有人將朋友推進海裡，有人緊挨著另一人躺臥在沙灘上。但海也是最適合一個人的。海包容了一切，包括我所有不堪的心事與祕密。他們正在聊著祕密，我一邊聽著，一邊思考「什麼是祕密？」，隱瞞他人是祕密，封存記憶是祕密，說不出口是祕密。那該怎麼談論祕密呢？

他們說「只有祕密可以交換祕密」，我卻不想聽取任何祕密，只想讀詩；像這樣一句夏宇的詩。即使知道詩就是最高招的祕密。祕密是誠實的，是真的，只是躲了起來，躲在語言背後，躲在文字底下，露出一雙眼睛，像玩躲貓貓，緊張於不想被發現，又興奮於渴望被尋得。我知道祕密會一直跟著自己，像台北的雨，從冬季綿綿到夏季暴烈，卻沒有將盆地盈成一片海洋；祕密的累積永遠是祕密的，在腳底下極緩地流動著。

人們的笑聲與交談聲沿著海岸散開，我卻只聽見來來回回一整個下午的浪潮聲──那是充滿祕密的聲音──雙耳瞬間被灌滿，我感到難以承受，跑了開來，一點點沙在腳跟後濺起。所有思緒都像被海水泡過，皺起又浮動，模糊且沉重，這樣的海浪讓我明白，某些情緒依然留在原地，依然疲憊，依然厭煩焦慮無奈，依然無法用話語說明，遲遲發不出任何一個字音，彷彿所有言語都因海水沖刷而磨平。可同時海已輕輕舔過每件小事的細節，沒有留下任何微微發亮的鹽，海的耳朵很深很深地張開，她已聽完我所有的心事，此時她很溫柔，很善良，很誠實，毫無顧忌與心機，像被洗滌過的我。

他們還在談論祕密，而我沉默不語。

所有祕密，海都告訴了我，又帶離了我。

所有祕密，我都告訴了海，又離開了海。

不知下一次見到海會是什麼樣的景象？自己又會是什麼模樣？但無論何處的海都會知道──噓，與海交換祕密，就是我最大的祕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