生活在他方 波希米亞6年 夕陽正要西下。我感覺這條河從我身上流過──它的過去,它的古老土地,它的四時節氣。山輕輕將它帶住:它的流向早已固定。 ──亨利米勒(Henry Miller)《北回歸線》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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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張雍/文】 |
自己究竟是在哪裡? 一種莫名其妙的感覺──最近有時早晨起床,走在布拉格市區的街上,不知為何,總是會問自己:「現在自己究竟是在哪裡?」 這幾天在整理房間,發現自己收集火車票、機票的嗜好,確實替自己帶來不少麻煩。用媽媽從台北寄來的Adidas鞋盒存放的那些票根,整整五個看來頗不起眼的紙盒,安靜地待在房間的一角,似乎很有耐心地聚在一塊兒,凝視著我這五年來在捷克布拉格的生活。裡頭曾裝的鞋子都穿壞了,記得有一雙忘在斯洛伐克東部Kosice大城冬夜的夜車上,另一雙則留在巴黎郊區的青年旅館裡。 這幾年來旅行時的心情或日記,總是習慣隨手寫在車票的背面,當時一些在旅途中顯得微不足道的細節,隔了一段時間再回過頭來看,一字一句都成了難忘的回憶:月台等車時身旁人物的表情,一位臉上滿是皺紋,穿著深紅色大衣提著兩只顯得破舊的皮製旅行箱的波蘭老太太;那年夏天在法國波爾多流著眼淚與女友在火車站告別時的火車時刻表;甚至連在斯洛凡尼亞火車站裡以美食專欄作家的口吻來描述典型的巴爾幹速食──Burek是如何不可多得的人間美味等等不經意寫下的隨筆,翻閱的同時,彷彿再一次經歷了那次旅行中最深刻的浮光掠影的瞬間。 每次在旅行時看著車窗外呼嘯而過的風景,都有一種像是在看電影的錯覺。紙盒裡成疊的各式車票、登機證,背面寫滿了六年來最珍貴的回憶,如同一部十分私密的公路電影的劇本,裡頭的每一句對白,在遠離家鄉,在與摯愛的家人距離數千公里之外的旅途上,隻字片語都顯得刻骨銘心。 記得某年過年與家人們一起吃年夜飯時,一位長輩瞧見我總是握住筷子最尾端的夾菜方式,便以半開玩笑的口吻說道:「噢,看你拿筷子的樣子,你將來會住在很遠的地方喔……」在一個專門計算全球城市彼此之間距離的網站上鍵入布拉格以及台北,螢幕上顯示著像是樂透開獎後最後彩球落下的特寫畫面:「9027公里」,只差沒有恭喜中獎的字幕與誇張的罐頭掌聲。六年裡回台北兩次,一次下午不經意走到大學的校園,當初一群好友每天下午總會三五成群地坐在學院前的台階,夢想著將來有一天一定要到很遠的地方去旅行,去看一看世界另一頭的生活到底是什麼模樣……當時台階上的同窗有的在不久前結婚了,還記得收到婚禮照片email的那天晚上,剛從布拉格一所全中歐規模最大的精神病院拍攝回來,十分疲累;這是我在布拉格兩年時間追蹤的攝影計畫,還來不及消化一整天下來在病房裡所目睹的另外一個世界裡所有令我不解的種種,email裡大學同學們參加婚禮開心的照片,頓時之間卻突兀地顯得像是另一個也很陌生的世界…… 那左手臂上的刺青 當初選擇離開家鄉,是決定以出走的方式來對抗現實生活裡的「重力」──一種大多數人所依循的生活方式:大學畢業,一份穩定的工作,男女朋友固定的交往,然後開始存錢,準備買車,結婚,貸款買房子,生小孩等等,一種像是膝跳反應那樣理所當然的生活方式。離開前我也擁有這個清單上大多數的選項,或像是周遭所認識的朋友們那樣,汲汲營營地想要擁有清單上的種種,但莫名其妙地總是聽見遠方傳來的鼓聲,不斷地慫恿我,試圖傳遞一個十分強烈卻又格外模糊的訊息,有一個目的地在遙遠的那一端等著我,激動、深沉且以穩定節奏拍打的鼓聲,伴隨著他方的生活以一種極清柔的和聲,召喚著我,像海浪一樣,在身體裡的某處,彷彿混合著血液,循著每一次脈搏的跳動,以穩定的節奏拍打著。 自高中時代起,便有收集報紙全版廣告的習慣,一直到現在,一張汽車廣告還貼在台北我房間的門上,廣告文案引用捷克作家米蘭.昆德拉小說《生活在他方》(La vie est ailleurs)裡的一段文字:「假如我們不能改變世界,那至少應該改變我們的生活,自由自在的活著……」十多年之後,海報還貼在台北房間的門上,報紙已泛黃,原本房間裡的那個男孩,收拾了他的行李,帶著父親給他的相機及幾個簡單的鏡頭,來到歐洲。與其說是想要改變什麼,不如老實說是想要多認識他自己一些。離開他熟悉的環境,放下他已擁有的一切,暫時離開他最親愛的家人與好朋友,循著那隱隱約約從遠方傳來的鼓聲,來看看他方的生活究竟是怎麼一回事…… 原本計畫只在布拉格待一學期,給自己原本繁重的工作一個喘息並且充電的機會,一晃眼六年已過去,泛黃的「生活在他方」剪報雖然不確定是否還在台北家裡的牆上,但是左手臂上La vie est ailleurs的刺青,不時地提醒著我,生活其實不是在他方,不是計畫著如果有一天我賺了足夠的錢之後如何如何,生活不應該是如果有一天「有機會的話」我想要怎樣怎樣……真正的生活是在當下的那個片刻,是一次眨眼、一口呼吸的那稍縱即逝的片刻。現實生活裡永遠有太多的「如果有一天」,像是超級市場貨架上當周特賣的商品,大部分的時候其實我們並不需要,但還是會忍不住順手丟進購物推車裡,只因為好像大多數人的選擇是這樣,似乎是最划算也最保險的選擇,至於是否符合自己實際的需要,「有一天我會再好好想一想」…… 最有意義的旅行, 原來就在當下生活裡
捷克文同其他斯拉夫語系,文法不是件容易的事,名詞有七格(德文有四格),例如捷克文的一年是:jeden rok(rok是年的意思),兩年是dva roky,三年:ti roky,四年:tyi roky,但五年則是pt「let」。數字超過二以上,後面的名詞要變格,超過五以上要再次變格,但是過了五之後,則維持不變。斯拉夫語對於二及五這兩個數字有著獨特的看法,與孔子的三十而立、四十而不惑、五十而知天命的人生各個階段不同的任務,似乎有著異曲同工之妙,彼此隔著遙遠的距離相互呼應。的確,目前每當我的捷克朋友問我在這裡待了多久時,我必須說est「lit」(六年),文法上要做改變,只是沒有機會告訴他們,這幾年異鄉的生活,其實整個人心境上甚至做了更大的改變。後來發現,最有意義,也最具挑戰性的旅行,原來就是在當下的生活裡…… David Bowie在1972年的〈5 Years〉裡唱著: Five years, that's all we've got We've got five years, what a surprise Five years, stuck on my eyes We've got five years, my brain hurts a lot…… 要勇敢 六年來持續在捷克進行不同的攝影計畫,陸續拍攝了布拉格一所全中歐規模最大的精神病院,鄉下的獵人,extreme body builders,傳統馬戲團,匈牙利偏遠小鎮吉普賽人的村落,以及捷克A片工業的故事等等。透過鏡頭,驚訝地發現,在一張張影像裡陸陸續續看到自己的一部分,鏡頭下那些充滿故事、撲朔迷離的眼神,像是蛇髮女妖梅杜莎的臉孔,只要看一眼,便將自己過去的一部分,那個我不自覺留在故鄉的一部分變為石頭──過去高中時代老師眼中那個模擬考總是名列前茅的好學生、那個大學時代熱中跨系活動的班代、那個老闆眼中有潛力的新進員工,在遠離家鄉的波西米亞,將自己重新歸零,想給自己一個機會,想要找一個也許不存在的答案,關於自己命運的祕密。彷彿我不得不這樣做,背後有什麼我無法決定的力量驅使我這樣做,好幾次告訴自己,也許最後我必須忘記原本的問題,屆時答案會自然地出現…… 葉慈曾這樣寫道:「In dreams begin the responsibilities……」──責任從睡夢中的想像力開始。六年來只回家兩次,說不想念家鄉的一切只會顯得不誠實。我的確花了不少精力說服自己,這一切都是自己的決定,有某種「任務」必須達成。 白天清醒的時候,告訴自己應該以成年人成熟的方式來面對有時如漲潮迎面襲來的思鄉之情;但進入睡眠狀態以後,最深沉的潛意識接管所有思緒之際,最脆弱的那一面試圖傳遞某種強烈的訊息。 永遠記得來到布拉格的第二年,第一次回台北前一天晚上,夢裡我坐在背景不明的火車裡,爸爸坐在左邊,媽媽在右邊,我好開心地看著他們兩人有說有笑地談話,多次激動地想要告訴他們我有多開心再次與他們相聚,我在地球的另一端有多想念他們,但是夢裡他們倆就是沒有看到我,彷彿我是好萊塢特效電影裡的隱形人……我持續在爸媽面前揮了好幾次手,大聲地告訴他們我從來沒有像現在這樣想念他們,但他們始終沒看到我,依然開心地閒聊著。我哭了,眼淚就這樣奪眶而出。夢裡的那種失落感是那樣的真實,那樣的強烈。從這樣的夢裡驚醒,我發現自己仍然哭著,激動地哽咽著……凌晨四點,在浴室的鏡子裡看著淚流滿面的自己,想遞給鏡子裡頭的那個我一盒面紙,並且安慰他別哭得那麼傷心。好久沒有這樣哭過,胸口的悸動在幾次大口喘氣之後才獲得平息。那天清晨布拉格的日出顯得格外動人,和煦的冬陽伴隨著絲絲的細雪,哭過之後反而覺得特別的舒坦,突然發現自己無論走得多遠,最摯愛的家人,就是放不下。那是心中那片森林深處最核心的一部分,可以把你的身體從內部幫你溫暖起來的力量。 昨晚走出電影院時,頓時間有股似曾相識的錯覺──方才戲院裡銀幕上上演的故事,和布拉格街頭與我擦肩而過的那群陌生人之間的互動,到底哪一個才是真正的現實?回到家繼續整理紙盒裡的車票,將之前持續以小型DV帶側錄的每個周末與台北的奶奶及母親在Skype上的閒談一一標記日期,將一星期下來的換洗衣物丟進洗衣機,想像著此時此刻正在馬祖當兵的弟弟,平靜地看著波濤洶湧海面的同時,是否也像我現在望著正在翻滾的洗衣機時這般的感性?波西米亞六年的經驗讓我再次確信──生活永遠不是在他方,不是在存款簿空白的下一頁,也不是在新車展示中心的試乘駕駛座上,生活就在一次吸氣及吐氣之間,肺部血液裡二氧化碳滲透到氣泡裡再排出體外那極短暫的瞬間。「要勇敢」,深深吸了一口氣,這樣告訴自己……
【2009-08-02/聯合報/D3版/聯合副刊】 |